天巫(中)

 

我握緊了手 什麼也沒有

我攤開了掌 仍是一片空

那麼 究竟是該握緊了好?還是鬆開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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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太陽下山的那刻開始算起,夜晚的狂歡祭將會一直持續到第七堆篝火燃盡為止,而在火焰熄滅之後,餘溫未消之前,每個男人會得到一根火把,而女人則是會分到一把青草,年長者跟未成年的孩子會拿到編織成各種花樣的帶子。

火光是照亮是指標是夜間的保護,青草代表著生生不息,編織著各式圖案的帶子則是象徵著大人們的祝福與庇護。

然後他們會開始歌唱。

那是只要在這個草原上出生的人,無論是誰都一定會唱的豐饒之歌。

部族的巫者將會在歌曲即將結束時現身,在全族人的歌聲下,藉著這一年一度的祭典所累積的「勢」來替整個部落卜出來年的「運」。

坊也站在下面,在人群集合的時候她不知什麼時候跟小巫女走散了,不過這並沒有引起什麼大問題,反正跟著人走就是了,而且因為直到剛才都一直跟巫者的孫女在一起的關係,周遭的人都認得她,所以她手上也分到了一條編織得十分美麗的帶子。

她也會唱這首歌,在歌聲響起的時候,她是用一種懷念跟感動的心態跟著唱的,本來以為經過了那麼久,詞肯定都忘得差不多了,頂多跟著旋律哼個幾句,沒想到一開口,記憶就通通回來了。

就像那些歌詞是刻在靈魂上的一樣。

在眾人的合唱聲中,老巫者走上了祭台,親手燃起了這場祭典的最後一團火,那是一個用特定的擺放方式堆出來的小木堆,燒起來的時候會燃得特別旺,但持續的時間則是相對的短,就像是那些木頭急著將自己給燃燒殆盡般,在短時間內綻放出最大的光與熱。

歌聲慢慢低了下去,而在整個曲子即將唱完的時候,老巫者吟起了另一首歌,那是巫者才能哼的曲子,透過這個旋律跟那獨特的文字組合,搭配著祭典的累積,巫者們可以從那熾烈的火焰中「看」到她們想看的東西。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的看著台上的火光,立在上方的老者一邊唱著詞,一邊捏起一把粉灑進火焰中,火焰在這剎那轟的一下衝天而起,將所有人的臉映得通紅。

叮鈴……

就在那火團衝起的瞬間,坊身邊的聲音像被火焰吞噬掉般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類似耳鳴的嗡嗡聲,還有就是清澈的鈴鐺聲,僅此一聲,響過之後她身邊的聲音又恢復了正常,她再次聽見了身邊人的吐息,還有火把燃燒時會有的霹啪響。

剛剛那是怎麼回事?

坊微微蹙著眉,就在剛才那奇異的一瞬間她有種被人窺視的感覺,這種情況下被誰窺視就很顯而易見了,但……她居然不知道對方從自己身上看了什麼東西,這讓她不解的望著台上,而這時,老者也看了下來,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對。

妳做了什麼?坊筆直的看著老人,但老人沒有給予回應,只是默默垂下眼瞼,彷彿沒有看到坊的視線般,轉身來到在她身後等待著的族長面前,悄聲低語著什麼。

然後族長高聲宣布了什麼,人群們傳來了歡呼,坊沒有理會那些沉浸在欣喜中的歡騰,只是在人們熱烈的擁抱、雀躍之中堅定地擠了出去,因為身材矮小的關係,穿出人群讓她費了不少工夫,但好歹是鑽出去了。

夜色昏暗,火把又都聚集在高台那一邊,所以也沒什麼人注意到坊的離去,她就這麼背對著歡慶聲而行,緩緩來到了老巫者的帳前,而儘管是這種上下同歡的時候,巫者帳前仍有人把守,看到有人影過來,第一反應就是擋下。

「巫者帳前,來者止步。」

「我來拿我的帽子,之前有人跟我說,她把我的帽子放到這邊保管了。」坊想也不想的說,現成的理由不用白不用,反正她也的確要拿回帽子,這並不算說謊。

「帽子?啊、是巫者的客人?失禮。」聽了坊的說詞,守衛先是確認了坊的模樣,然後才讓過身子,「巫者大人還未歸來,但大人有交代,若是妳來了就讓妳進去等,免得站在外頭受風……請。」

「嗯。」看到守衛放行,坊禮貌性的點頭致謝,然後就直接走了進去,這一進去,她就看到了那個不知何時跟她走散的穿著巫女服的女孩子,此時正端坐在巫者的位置上,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果然是妳,我就奇怪,人怎麼會一回頭就不見了,快得連個影子都沒有……」坊說,看著那個跟自己處過一小段時間的女孩,目光看似隨意的往地面瞥了一眼,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現在仔細一看,還真的沒有呢,影子。」

「能讓妳到現在才發現,我真是備感榮幸,不枉我這麼努力的扮演。」女孩的笑容裡有著不合年齡的老成,這一瞬間如果場內有外人的話,一定會覺得這兩個孩子實在是驚人的相似──在稚嫩的外表下,都裝了滿載著歲月的靈魂。

「這算是生靈嗎?」

「不算,只是一點小把戲而已,可以讓人的意識用過去的模樣在外行動,是以前某個行動不便的巫者創造出來的東西,我本來也沒想過要用。」畢竟一個部族裡來來去去就那些人,就算沒辦法每個人都叫上名字,但混個臉熟還是很容易的,突然多出個來歷不明的小女孩,肯定會引起注意,若是加上沒有影子這點,搞不好還會引起恐慌。

「當時學這個只是以防萬一,要是哪天身體不行了,好歹也能靠這個出去透透氣,沒想到……呵呵,多虧了我孫女生得一副好樣貌。」

老巫者笑吟吟的說,她現在呈現的模樣就跟最開始坊在全知視野下看到的那個小女孩一樣──除了衣服不對之外完全找不出破綻──只能說血緣真是奇妙的東西,隔了一代還能這麼相像,想來只要避開白天並好好的跟那位孫女錯開,應該是沒有人會起疑心,只是……

「……這番話,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妳正在變相稱讚自己小時候很可愛?」

「說什麼呢,我的孫女本來就很可愛,哪犯得著用自己做藉口。」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她說的一點心理壓力也沒。

「隨便,先把帽子還我。」為了避免接下來會演變成彼此炫耀後輩可愛程度的情況,坊果斷結束這個話題,直接伸手討要自己的東西。

「本來就要還妳的,這麼重的東西,也難為妳天天頂在頭上,都不怕脖子給壓出毛病來,」她這麼說,將放在身後的鈴帽拿出來遞了過去,「摘下來之後,如何,祭典參加起來是不是輕鬆許多?」

「多謝關心,不過,好像少了一枚啊,」捧著鈴帽轉著看了一圈,坊隨即定言,「不告而取是小偷行徑,身為一名天巫,這麼做是否有失身分?」

「這妳都看得出來?」女孩模樣的巫者很是驚訝,「上頭少說也有上百個鈴鐺啊,我不過拿了一個都能讓妳發現?」這得是怎樣的觀察力?

「鈴鐺。」繼續伸手。

「做為祭典招待等等的代價,這枚鈴鐺已經歸於我族了。」吃了那麼多烤肉串,喝了那麼多飲料,要個鈴鐺不為過。

「果然是這樣嗎,妳以鈴鐺為媒介在祭典的占卜上窺探了我?」坊不解的蹙起眉頭,「妳若想問我什麼,作為故事的回報,只要我能答得上來的我都願意回答,為何還要如此。」

「因為我想知道的是妳答不上來的事。」

「喔?」跟她有關而她自己卻不知道的事?「這倒是令我好奇起來了。」

「的確是值得好奇一番,」巫者說,然後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一般掩嘴竊笑了下,「我也是看了之後才知道,原來妳小我兩個月啊。」

「什──」聞言,坊很是錯愕的愣了一下,頓了三秒才回神,神情頗為不可思議,「妳窺探的,是我的生辰?」

「是。」巫者大方的承認,像是一開始就沒打算隱瞞。

「為什麼?」坊更錯愕了,「妳如今已是天巫,那束頭髮就夠了吧?」就算覺得這樣不夠,那取得了她的鈴鐺跟「坊」這個名字,四者有三,怎麼也該沒問題了,何必窺探她的生時?

「本來我也覺得夠了,但後來細想一番,覺得還是保險點好,左右都要上去占一回,看一件事跟看兩件事的時間也差不了多少,那何不將風險降到最低?」她摸出了那枚從帽子上摘下來的鈴鐺,在指上摩梭著,「畢竟師傅都是疼弟子的,不是嗎?」

這話一出,帳內陷入了一段不短的寂靜。

「……這還真是令人無法反駁的論調,」良久,坊一邊將那繁重的鈴帽戴回去一邊長嘆道,「看來妳知道的比我想像中的要多。」

「大半也是多虧了妳的透露,一開始是有點難以置信,不過只要想到妳都能出現在這了,再想到自己現在所處的是什麼地方……那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她說,聲音慢慢從童年的稚嫩變得老邁,在這同時,帳外傳來了守衛恭敬的問候,老巫者的「真身」就這麼緩緩走來,一路行到小女孩端坐的地方,接著就看到老者坐了下來與之重合。

女孩的身影就在老者坐下的同時迅速變淡而後散去。

「呼……年紀大了,這個把戲用太久還是挺累的啊……」老者槌槌自己的膝腿,很是感慨的說,「以前這麼做還不覺得有什麼,現在一心二用起來實在吃力哪。」同時要動幻影跟真身,消耗的心力跟單獨動一邊困難多了。

聽著老巫者的嘆息,坊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要說對方多此一舉嘛也不太對,如果巫者直接開口問她要這些,她琢磨著也是不會給的,畢竟在「詛咒自己」這種事情上表現的太積極配合的話,等她出去之後要怎麼面對師傅也是個難題。

弄個不好說不定連紫羅蘭也會生氣。

「從各方面說來我應該感謝妳,但一想到妳做這些的本意,那些感謝的話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呢。」在這份矛盾下,坊發出了比老者更深刻的感慨。

「本來就沒有要妳道謝的意思,所以就算什麼都不表示也沒關係。」老巫者說,然後拈著那枚鈴鐺背過身去,她的身後是一張小案,案上擺著那束染血的髮,她轉身之後,將銀鈴輕輕地放到了髮束邊上,然後是一張寫了名字與生辰的紙。

看著這四項要件,巫者第一次呼喚了坊的名字。

「坊,」她說,問出的話如若風輕:「妳的執著是什麼?」

執著?

坊愣了一下,就在這愣怔的一瞬,巫者自顧自的繼續說了下去。

「懂事以後,我一心只想著如何才能做一個好巫女,於是潛心學習,起早貪黑的研讀上代留下來的東西……結果是沒能守住我最初的部族。」

坊:「……」

「從妳那得到了仇恨之後,我還是一心想成為一個好巫女,不過這個『想』卻是有些變質了,不是單純的想讓族人們過得更好,而是為了有一天能讓這個仇恨得到了結。」說到這,她頓了一下,提起一旁的酒壺將早已備妥在案上的三個杯子給添滿。

「現在回想起來,第一個分歧點就是在那裡吧,」巫者輕輕的說,聲音有些抖,手也在打哆嗦,這普通的倒酒動作似乎消耗掉她相當多的力氣,她喘息著,有些痀僂的背影透著一抹悲傷,「在眾多的選擇裡,肯定有一條是我選擇放下一切、全心只為族人的路……」

「如果是我選了那條路,不知該有多好。」她嘆道,顫顫地將酒壺給放下。

坊繼續沉默,這種情況她也說不出抱歉,真要說什麼抱歉話那也太過矯情,當時的事情本就沒個對錯,草原上的規則就是這樣,劫巫也是一種弱肉強食,她只是在這份搶奪上站到了「強」的那一方而已。

若真要說什麼抱歉的話……「也許,我當初就不該給妳留下這個念想。」那時的她看得太少,考慮的又太多,自以為好的留下了一顆種子,卻忽略了時間的力量。

時間很強悍,它能衝垮很多東西也能撫平很多東西,其中就包括仇恨跟傷痛,可她留下的種子卻是在時光的沖刷下,在傷口上生根發芽,那束髮就像銳利的刺一樣,每當巫者覺得自己就快放下這一切時,又毫不留情地刺了上來。

放下吧,不甘心。

繼續緊捏著吧,又覺得這是何必。

於是就這樣不上不下的吊著了。

「我想,肯定有一個地方是妳沒有留下這束髮,亦或是我直接扔掉了它,可惜,那個地方不在這裡,」巫者緩緩氣,還沒完全止住顫抖的手緩緩將髮束、鈴鐺跟那張寫了生辰跟名字的紙分別放進三個酒杯裡,「當時的我,還覺得自已真是何其有幸,能知道自己該恨誰。」

說到這,她頓了頓,吐出了苦澀的嘆息。

「可現在,我才終於明白這其實何其不幸……我竟就這樣失去了一個巫者純粹為民的本心,再也回不去了……」

「單就這點,我很抱歉。」坊說,這的確是她始料未及的。

「這抱歉真是讓我不知道該不該接受,」老巫者搖搖頭,「畢竟最後做決定的還是我自己,終究,是貪了,是放不下罷了。」說完,她的手上又開始擺弄起案上的東西,先是將那三個酒杯擺成了品字型,接著在那品字中央堆了一搓草灰,點燃。

那灰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一經點燃馬上就釋出了大量的煙霧,白色的煙迅速直升、擴散,帳內的空間只是一人起居的大小而已,所以很快的,整個帳子就被煙給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視力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只剩下隱約的輪廓可見。

被籠罩在這份白霧之中,坊有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詛咒開始了,居然就這樣毫不遮掩地直接在她面前下咒……真是完全抓住了她不會抵抗的心思啊,也罷,這是她欠下的東西,不管是什麼,她都接下了,想到這,坊呼出了憋著的一口氣,面色變得十分坦然,心也整個靜了下來。

然後她聽到巫者的輕聲低語。

「從認識以來,我就不曾送過妳什麼,如今,就將這份『咒』當作是我最後送給妳的臨別贈禮吧。」巫者說,本就顯得痀僂的身子更深地彎了下去,整個人幾乎要趴到案上去了。

最後?

「妳!?」聞言,坊的心底吃了一驚,這句話給她一種不祥的感覺,她不知道對方發生了什麼事,周遭的濃濃白霧讓她看什麼都是團影,在這種視野狀態下,她只能隱約瞧見巫者的身影矮了下去。

發生什麼事了?單只是下咒的話,應該不會對施咒人產生什麼影響才是,何況這是一場準備得如此充分的詛咒,天巫加上四要件,不管怎麼想都沒有失敗的可能,但眼前這狀況……?

「妳怎麼了?」情況不明,在眼前幾乎什麼都看不到的情況下,儘管知道自己還處在帳篷內,理論上不會遇到什麼危險,但坊還是克制了自己上前的欲望,定定的站在原地,只是出聲詢問著對方,只是,沒有回音。

霧氣終於濃烈到連隱約的輪廓都看不到了,觸目所及全是一片白茫茫,睜眼和閉眼僅剩下黑與白的差別。

就在這時,坊聽見了一個細微的聲響,如果不是因為視線受阻導致她的精神都集中在聽覺上,這點微弱的聲音她幾乎要捕捉不到。

那是「某種東西」裂開的聲音。

聲音離她很近,或者說,那根本就是從她身上發出來的。

坊愣愣的低下頭,帽上的銀鈴隨著這個動作而晃動著,但她卻聽不見一直以來熟悉的鈴音,彷彿那些鈴聲也跟著碎裂了一般,還未發出聲響就在空氣中化為虛無,她看著自已的雙手,那雙稚嫩幼小的手依舊白皙,卻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了。

「如何?可還喜歡我這份大禮?」

老者的聲音悠悠傳來,氣若游絲,可聽在坊的耳裡,卻有如雷鳴驚電般震得她一瞬間失去了思考的方向。

她知道裂開的是什麼了。

是禮物。

老者以「咒」之名贈與她的禮物,破壞了她身上已經存在了無數歲月的另一份禮。

來自師傅的賀禮,每個通過試煉擁有鈴鐺的弟子都會收到的那份禮。

她的時間,鬆動了……

 

在這裂音響起的同時,試煉之門的盡頭一側,本來還饒有興味地看戲的塔莉亞震驚的站了起來,顧不上自己的儀態,她幾乎是倉皇而粗魯的直接跳到了顯示試煉內容的稜鏡之前。

「這怎麼可能!」整個人貼到了鏡面上,塔莉亞緊緊的瞪著裡頭的一片白茫茫,心裡滿是不可思議,而更多的,卻是不敢置信,「那是師傅送的禮物啊……怎麼會……」

在那片草原裡,天巫是那麼強大的存在嗎?

不,等等,也許跟強弱沒有關係,這世上本就不存在什麼牢不可破的東西,關鍵只在有沒有找對方法,那麼,就是說這裡頭的天巫恰好撞對了口子,將小坊身上的時間封印給衝壞了嗎?

壞了。

在理清頭緒接受這個事實後,塔莉亞立刻變得緊張無比,在這份緊張之下隱藏的是濃烈的恐慌。

她從來沒有想過在自己那無盡延伸下去的時間裡會沒有坊的身影,對於所有的同門她其實都有這種感覺,哪怕過不了關的被困在試驗之門裡,那也還是存在著的,用樂天的說法來講就是活在不同的天地下,硬要見面的話還是能辦到,單看妳願意為這一面付出多少。

所以哪怕長久分離、哪怕天各一方,她也不會有寂寞或是孤單的感覺,因為她知道,只要她去找,那些人就在那,永遠都在,這讓她能夠很輕鬆的對待分離這種事,甚至可以說是帶了點無所謂,哪怕一別就是數十上百年。

可現在情況有變。

因為能讓她輕鬆以對的那一切,全都建立在彼此被鎖死的時間,在同樣靜止的狀態下,一般的生老病死對她們來說根本就不算個事,至於意外致死……以她們的立場跟個人能力來說,實在是很難遇到足以危及性命的意外。

就說她吧,以前被稱為裂隙魔女的時候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可到最後也沒人能找她麻煩,因為她雖然總是做一些很坑人的事情,但在坑的同時她也有遵守中立的規定,將一切都建立在願打願挨的基礎上,真要論理的話她是站得住腳的,儘管很多人都覺得她站的是歪理……但,理就是理啊~管它歪的還正的呢!

總之,像她們這樣的,要自然死亡那是不可能,要意外死亡那基本上比自然死亡還要難,至於時間封印鬆動這種事,在上一秒之前她根本想都沒想過。

而她現在得去想了,因為就在她眼前,「禮物」真的被弄壞了,這可跟之前她誤開別人禮物的等級不一樣,那次她弄壞的只是一個象徵性的小封印,性質大概跟綁禮物的緞帶差不多,只要拉對了頭那誰都能拆掉,可這次被弄壞的是禮物本身!

禮物一但崩潰,時間就會開始走,時間開始走了,那就表示小坊她將會迎來盡頭,就跟普通人一樣,在歲月的沖刷下無聲無息地化為塵土。

「才不要這樣……」看著畫面上已經慢慢蹲坐下來的坊的身影,塔莉亞的眼神染上了一抹狂氣,她本來就是個有點亂來的人,在守規矩的原則下鑽各種漏洞那是常有的事,封印現在只是有點裂開,只要好好修補一下的話那還是能封回去的,只要能在這裡稍微喊個停……

她這麼想著,手就跟著伸出去了,探向鏡面的手有些顫抖,帶了點害怕跟掙扎。

沒事的,小坊這麼得師傅疼愛,想必師傅也會允許自己這種小小的作弊行為吧?畢竟,如果小坊就這麼消失在試煉之門裡,師傅也會很難過的,與其這樣,不如偷偷地幫上一把……說不定這也是師傅的希望呢?

用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她的手碰到了鏡面,眼看就要穿過去的時候,一道電光突然從那透亮的鏡面上炸開!

「呀!」

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塔莉亞狼狽的被震退了好幾步,手上傳來了久違的疼痛,既刺又麻的,大概是被炸傷了吧,可她還來不及查看自己的手,就被身後突然發出的聲音給嚇得差點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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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妳想做什麼呢?」有如清風般和煦的聲音傳來,塔莉亞哆嗦著壓下手上傳來的刺痛,僵硬轉身。

她們的師傅不知何時出現在這做高塔的小屋裡,雙目緊閉的捧著琴,優雅地坐在她那華麗的沙發上,沙發的風格跟青年的穿著很不搭,一個黑闇歌德系一個清爽奇幻風,怎麼搭怎麼怪,但他坐在那裡卻沒有一絲違和感,就像他本來就該坐在上頭一樣。

「……師傅?你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出現在這的?塔莉亞震驚的看著那溫和笑著的青年,身為高塔的主人,她居然完全沒查覺到對方的到來。

「塔,說說,妳剛才是準備做什麼呢?」像是沒發現對方的震驚,青年若無其事的繼續自己的問題,面上仍是那副溫和帶笑的樣子,卻有種莫名的氣勢散發出來,讓人無法直視。

塔莉亞低下了頭,額上冷汗涔涔,不知道是痛的還是嚇的。

想幫著作弊卻被抓包,塔莉亞覺得自己活到現在還沒有這麼尷尬過,除了尷尬之外,就是恐懼跟不安。

剛才那道電光很明確的表明了青年的立場,但這意味著什麼?難道師傅一點也不在意小坊的時間流逝?可他一直以來不是最疼愛小坊的嗎?

她們這位師傅雖然不常收徒,但無論再怎麼「不常」,正所謂聚沙成塔積水成河,她的同門在悠長的時間累積下來也不知道發展到多少人去了,她跟小坊是因為入門的時間差不多所以才有這種程度的熟稔,至於其他的……別說交情,能知道有這個人存在就很不錯了。

而在這麼龐大的同門裡,小坊算是其中相當有名氣的一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不為別的,就為她頭上那頂墜了串串銀鈴的帽子。

所有人都認為那是被師傅重點關注的象徵,儘管本人對此十分不以為然,但很多人卻感到十分羨慕甚至嫉妒──塔莉亞自己就曾是嫉妒的一員,所以她很清楚,師傅對坊的確是有所不同的。

「師傅,小坊的時間……」惴惴不安的,她帶了點試探的語氣開口,「我只是想,要是小坊不小心在裡頭拖了太久,讓時間一不小心流光了,那不就失去試煉的本意了嗎?畢竟,除了入門測試以外,大家都是用同樣的時間條件進去的,所以……」

所以,她剛才的行為其實不是要幫著作弊,只是想維持試煉的公平性!

這種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太過硬坳,要是換個人那她也許還能說的臉不紅氣無喘,可現在眼前的是師傅,她就沒那個臉皮跟勇氣說出口了。

睜眼說瞎話也是要看對象的。

聽完塔莉亞的說詞,青年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依舊笑笑的,緊閉的雙眼底下藏著的視線不知道在望著誰。

「原來是這樣嗎?」他抬手空撥了幾個音,「看來是我反應過度了?」

「不敢,師傅做什麼都是有道理的。」塔莉亞有些心虛的回道,然後看著那面她用來偷看的稜鏡被青年隨手招到身前,畫面中因為白霧實在太過濃重的關係,已經完全看不到坊的身影了,只有一片的白茫茫,這讓她忍不住心慌,拼著可能會被再電一次的可能,她硬著頭皮開口:

「師傅,小坊她──」

「──試煉就是試煉,」沒有等塔莉亞說完,他溫聲截斷了這份詢問,「這扇門是心的反射,決定試煉內容的一直都是入門者自己,即便是我也無法插手,既然它將坊送進了這一段碎片,就表示這是她現在最需要的考題,無論是你我,都不該干涉。」

「可是!」聽到這,塔莉亞心中的慌提升到了頂點,這讓她一瞬間忘了其他的激動起來,「要是小坊像普通人一樣在碎片裡走到盡頭了怎麼辦?其他弟子哪怕試煉不過關,也不過就是困在碎片裡而已,小坊這次要是不過關的話,那就真的會消失的啊!」

消失了,沒有了,從此世間再沒有這麼一個人。

「師傅您不是一直都很偏愛小坊的嗎?為什麼能這樣無動於衷?」

一口氣說完這串話後,塔莉亞才發現這樣的發言似乎有些不妥,語氣也很不敬,可話都說出去了也收不回來,只能挺直了腰桿撐住這份在激動下出現的勇氣。

「塔莉亞‧艾斯蘭德,妳似乎誤會了什麼,」沒有用暱稱,青年十分罕見的念出了塔莉亞的全名──連她自己都快要忘掉的全名──說話的語氣口吻一如既往的溫柔,卻讓人覺得背脊有些冷,「在我心裡,妳們都是我的弟子,我並沒有特別偏愛哪個人。」

騙人。

語出,塔莉亞眉頭一皺,差點就反射性的說出這兩個字,話到嘴邊又硬吞回去的後果就是她的嘴型變得很奇怪,整個扁了起來。

「看來妳不是很同意這個說法啊,這麼說吧,我的確是很鍾愛她,但,這不表示我就會對她偏心,」他淡淡的說著讓塔莉亞眉頭蹙得更深的話,臉上的笑容參了點無奈,「怎麼,看妳的表情……我的話有這麼難以理解嗎?」

「不……不難理解,但是……」她能明白師傅的意思,但是,怎麼能做到呢?就像照料一群花,你特別喜歡其中一朵,自然就會想將最好的環境都給它,而師傅的說法卻是,他很喜歡那朵花,也時常去看它,但就只是看而已,照顧的時候跟其他花一樣該怎樣就怎樣……

「……不對,師傅您對小坊的確是特別的,」塔莉亞有些掙扎的說,心底泛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過去的她一直不想承認師傅對坊的特別,可現在她不但要承認,還要說服當事人去承認,這都是什麼事啊?「您會顧慮她的感受,替她的弟子做打算,甚至要帶她一起走,而且在這麼多同門裡,只有她一直一直在考試……難道這樣還不算偏愛嗎?」

她說的又快又急,因為她覺得自己只要稍微說慢一點,就會失去把話說完的勇氣。

青年聽完這番話後,低頭很是認真的思索起來,房間裡產生了片刻的靜默,一個是在想事情,另一個則是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嗯,原來如此,」不一會,青年像是理出了一個結論,若有所悟的點點頭,「果然是會造成誤會的情況,雖說繼續誤會下去也無傷大雅,但這次,為師就特別說明一下吧。」他說,這次居然饒有興致的用了「為師」這個自稱詞,讓塔莉亞忍不住抖了一下。

「事實上,我對妳們每個人都是關注的,誰發生了什麼、做了什麼我大概都知道,另外,這麼長時間下來,並不只有坊一個人收弟子,我也不只一次的替那些得到我認可的徒孫輩開過門、送過禮,只是妳們彼此間都不怎麼接觸,所以不知道罷了。」

語出,塔莉亞愣了一下,感動之餘是濃烈的困惑。

「您……知道?」師傅一直有在關注她們?不是出師之後就直接「放生」?

「嗯,我知道,畢竟妳們都是我親自挑選、親手給予禮物的人,我得對妳們負責,當然,一般無傷大雅的瑣事我不會去注意也不會去管,但只要是比較特別的舉動,我都是知道的,比方說妳與妳的修道院,還有妳的貓的那些事……」

說到這,他意味深長的朝塔莉亞望了過去,這讓某人才剛升起的感動瞬間變成驚恐,困惑也變成慌亂。

「那、那是我正當交易過來的,」只要跳過坑人的部分,那筆交易確實很正當,「然後賽伊牠、牠是撿到的……」一個人生活,養個寵物很正常嘛,捨不得寵物離開自己所以千方百計的留住對方的時間這也很合理……

塔莉亞有些艱難的說道,她此時的心情就像雲霄飛車一樣的七上八下,還穿插著各種旋轉,弄得她有些暈。

「不用緊張,我說了,我都知道的,」既然當初沒有說什麼,那現在就更不會說什麼了,「至於妳說的有關我要帶她一起走一事,這的確是事實,不過跟妳心中所想的可能有些出入。」

青年頓了頓,在開口時,他的語氣帶了點莫可奈何。

「我確實想帶個人一起走,孤身一人漫遊久了,總會時不時地想起跟妳們這些弟子相處的情形,雖說再收個徒弟也能帶著走上一陣,但這事講究緣分,而且就算收到了,最後終究得放人出去闖闖──總不能在我身邊學一輩子──這樣事情又回到了原點。」

他輕嘆,將懷裡抱著的琴暫且擱到沙發一側靠著。

「為了避免這種回到原點的無用功發生,我決定從現有的弟子裡尋找這個人選,所以,妳們全都在我的選擇裡,並不是非坊不可,我會優先問她,純粹是因為她是最不會拒絕跟我走的那一個。」

青年的微笑加深,轉頭望向稜鏡中的白茫茫,「而且我也看到了,她的確是會答應我的,如果在我開口前所看見的結果是她不願意,那麼這個問題我就不會問她,而是會去問下一個。」

「也就是說,您不是特意過來見她、帶她走的?」

「不是,我會來這裡主要是因為幾個機緣巧合,時守人是一個,那個徒孫也算一個,」如果真要說他有什麼偏心的地方,大概就是對時守人的關照還有對通過考驗前的紫羅蘭的放水,不過這兩者一個是他虧欠的太多必須補償,另一個則是因為太早把人推下門所以得把門檻放寬些不然對人太不公平,以青年自己的觀感來說,這種程度的偏心是可以允許的。

他點頭這麼認可著,隨即有些感慨的笑道:「當時也沒想到這趟來能遇上這麼多事,但總地來說,我對這次的旅程很滿意。」最滿意的地方是沒被那三隻眼睛逮到,真是可喜可賀。

居然是這樣……塔莉亞有些難以置信,但師傅說出口的話是不容質疑的,就算他會有所隱瞞有所迴避,但絕不會有欺騙的成份。

「可我也不會拒絕啊……當時怎麼就不見您來問我呢……」她有些不甘心的繼續問。

「喔?妳捨得下你的地盤?捨得下妳的玩樂?捨得下……妳那隻貓?」

「這……」居然什麼都不讓帶?塔利亞的神情在一瞬間糾結起來,不用回答,答案就很明顯了。

「看吧,所以妳不行,而且大概是最不行的那個,在我的弟子裡,若是論起對事物取捨的態度,妳跟坊可說是兩個極端,分別佔了兩種態度之最,偏偏妳們又是最有交情的,單就這點來說,我一直覺得很有趣。」

「能夠娛樂到師傅,弟子深感榮幸。」皮笑肉不笑。

「這份恭維雖然沒有多少真心,但我還是收下了,」青年回以燦爛的微笑,某方面來說,這種回應反而更氣人,「現在,來看妳說的最後一件事,所有的弟子裡,為什麼只有坊會一直不停地在考試。」

難道不是因為愛她就要捉弄她嗎?

塔莉亞的眼神赤裸裸地發出了這樣的訊息。

「得到這樣的誤解,為師真是受傷,」可能是因為塔莉亞的眼神訊息太過直白,青年忍不住這麼說道,他給人的感覺有這麼像喜歡人家就要欺負人家的小屁孩嗎?「不過,一直沒有對這點做出解釋而導致妳們的誤解,這倒是我疏忽了。」

他對每個弟子都說過,出師之後只要再次遇見他──不是影像、不是信息或傳音,而是遇到他本人──那就是迎接試煉的時刻,而坊的試煉次數實在過多,會讓人理解成「師傅假公濟私去看小坊」也是無可厚非的。

「不適合的東西,我不會給,」正如同無法過關的學生他不會去考一樣,至於像塔莉亞這種自己找上門的……只能說那真的不是他的本意,可嘆的是這種情況過去還真出現過不少回,這讓他也很無奈,「一但我給出了什麼,就表示那樣東西必定是適合的,或者,是被需要的。」

「被需要?」塔莉亞愣愣的重複了青年的最後一個詞,待她反應過來時,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您的意思是,小坊需要試煉?」那個因為一直不停通過考驗而不停得到鈴鐺的小坊,那個鈴鐺多到帽子重量十分驚人的小坊,她需要試煉?

這話怎麼聽起來這麼怪異呢?

「是的,她需要。」

沒有去看塔莉亞糾結的表情,青年很肯定的點頭,然後,那雙總是緊閉著的異色眼眸緩緩睜開了,「她比妳們任何人,都需要這次的試煉。」

他說,伸手點上了那只照出一片白霧的稜鏡,塔莉亞驚訝於青年突然睜開的雙眼,慢了半拍才注意到師傅說了什麼,真是的,打從師傅出現開始她就整個反應遲鈍了起來,這樣不行啊!簡直有愧於她過去坑人不吐骨頭的魔女之名!

「您說『這次』是什麼意思?」努力振作,塔莉亞努力讓腦袋恢復一般運轉,「難道之前的就不是需要的嗎?」

「坊很敏銳,碎片裡的某一個『我』應該有跟妳說過吧?她在第一次試煉的時候就發現了門裡的真實,」沒有回答塔莉亞的問題,青年只是看著稜鏡自顧自的說下去,「我很驚訝,在吩咐她不能將這事說出去之後的沒多久,就再次替她安排了試煉。」

說到這,青年發出了悠長的嘆息,「第二次進門,她毫無困難的通過了,接著是又一次、再一次,每次我都悄悄地看著,看著她有如置身事外般的做出選擇。」

欸?

塔莉亞呆住了,「置身事外?」在那種情況下把自己當作一個外來者?這種事情真的能做到嗎?而且還是在明知道這一切景象都是「真實」的情況下?「怎麼可能……要是把那一切當做是虛假的那還可以理解,但既然都知道那是真的了,怎麼還能置身事外?」

青年依舊沒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著稜鏡,那雙異色的眼眸透著審視的味道,看到師傅這種態度,塔莉亞突然心底一個打顫。

等等。

「難道……」

「是的,她太敏銳又太理智,在發現試煉之門的真相後,她就從來不覺得那裡頭映出來的一切與她有關,即便是熟悉的面容一樣的人,在她心裡也不過是『碎片』的一角,是另一條線上的人,與她無關。」

青年很乾脆的說出了塔莉亞沒能說出口的猜測,同時也是長久以來一直讓他覺得有些遺憾的事實。

「有些難以想像對吧?老實說我也覺得這種情況有些不可思議,這麼長的時間,這麼多場試煉,坊……她居然從來沒有真正的通過哪怕一次。」

只是看上去像是過了,也確實取得了鈴鐺,可實際上根本沒過,她就是去看了一場戲。

「這事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連坊自己也不知道,而這,就是我說她需要試煉的原因。」他說,然後伸手在稜鏡上一抹,被青年伸手劃過的地方頓時呈現一片清明,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倒在那裏。

「『這次』,門終於找到了能讓她不再置身事外的試煉,所以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容許這場考驗被中斷。」

「……哪怕代價是再也沒有小坊這個人?」塔莉亞的問法銳利依舊。

青年的目光閃過一絲黯然,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我希望,她能真正的出師。」

他輕輕的說,稜鏡裡,坊重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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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捨,才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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