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耳之森

夢。

他夢見自己如過去一般徜徉在藍天之下，與翻滾的雲騰共舞，日光灑落在銀白的鱗片上反射出炫目的光華，雪白柔順的鬃毛隨風飄揚，眼前是令人難以名狀的壯麗風景。

但，不管是多驚人多美妙的畫面，要是天天看的話那也就不會有什麼特別感覺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千年以前就看倦了的夢景，思忖起來。

自己有多久沒有做夢了？

好像已經久到連他都忘了自己還有做夢能力了，那為什麼現在會突然夢見這過去的風景呢？而且還如此的真實，使用蛟身飛舞的感覺、風迎面吹拂的涼爽，還有這彷彿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那抹霧氣裊繞的實感……真實到連他都要懷疑這並不是夢。

『御？』

蒼天之上，有個熟悉卻同時陌生的聲音響起，喚著他給自己命的名。

「……誰？」

『使用人子的語言取了人子的名，甚至還寄宿於人子之身？嘖嘖……弄成這副德性，莫怪我差點要尋你不著了呢……』一條有著相同銀白色澤的蛟從翻騰的雲霧中現身，金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揪著他，『好玩嗎？人間。』

「……是你啊，」吐出一口長氣，御收起了自己的蛟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修長的人影，絕麗的容姿配上長至腳踝的雪白髮絲，如果不去看皮表上覆蓋著的銀白軟鱗以及額上犄角的話，這個人不論放到人世的哪個角落都一定會造成大轟動，「怎麼突然來了？」

『突然？呵呵……這可一點都不突然喔，』皺起眉，巨大的蛟靠了過去，『我找你很久了，至於有多久……我沒算，不過估計是千年有吧，從你的那聲悼神之雷響起時，我就開始找你了。』

「有事？」淡然地道，他很自然地伸手碰觸著對方湊過來的蛟首，順著上頭柔軟的長鬃。

『……當初畢竟是我慫恿你到陸地上的，出了這種大事，我當然得負點責任……』

「什麼責任？」

『這個嘛～替你收屍囉～』蛟瞇起了金色大眼，一臉賊笑，『換作是我肯定會吃得很乾淨的，如果運氣好一點的話，搞不好哪天還可以把你的靈肉給凝聚成型再重新生下來，那我就賺啦！光是想到生下你之後該怎麼讓你喊我就滿心雀躍啊～』

「……是嗎？滿心雀躍嗎？」面無表情的重複對方的話，御開始默默將手中的雲白長鬃綁成一個又一個的蝴蝶結。

『對不起，我開玩笑的，』一秒認錯，蛟低頭垂淚，『把蝴蝶結解開啦，那很蠢。』

「嗯哼。」像是接受了對方的道歉似的，御緩緩將那些蝴蝶結挨個解開──然後開始編起麻花辮來。

『……算了，隨你怎麼弄吧，半死不活的傢伙最大。』

「你又知道我半死不活了？」

『你這模樣還不叫半死不活的話，那請你告訴我什麼才叫做屍體。』金眼鄙視的看過去，以蛟者的眼光來說，御現在這副模樣說半死不活還太抬舉了。

「至少我還會動，」御理所當然的看回去，「不但還能呼吸還能走，而且就各種狀況而言，我自覺現在這樣還算活得不錯，跟過去那種存在的方式相比，我很滿意現狀。」至少他會開始期待明天，聽說明天晚上的甜點是紅豆湯，這真的很讓他期待。

心情不錯的編著麻花，御的嘴角有著若隱若現的微笑。

看到這抹笑，銀蛟的心情有些複雜。

『……你變了，御空者。』

「大概吧。」

『取這個名字，是用來緬懷過去的頭銜嗎？』枕著清風，銀蛟看向那專心編著麻花的人，目光集中在對方的雙腿上，『這次，真心想化人走一遭啊？』

「嗯，因為真的很有意思，」編完一條，下一條繼續，「名字是隨意取的，跟過去沒有什麼關係。」

『喔？』

「而且我們每天輪換一次，多取個名字也比較能夠區別。」對其他人來說。

『輪換啊……是說你們本來就是同個靈魂，何必特意把他分離出來？』

「我想讓阿緒走完他的人生。」

『然後呢？』金眸銳利起來，眼底有利芒閃過，『走完了他的人生以後，你要回來嗎？』

沒有回話，但御編辮子的手停了下來。

『你不回來？人間真的這麼有趣？』

「當初是你跟我說有趣的吧？」

『是挺有趣，可我沒想到會讓你著迷到丟了原身的地步，』銀蛟輕輕地頂了頂御，有些埋怨，有些請求，『別太過火，你知道的，同伴已經夠少了……若不是知道你的精神還在，若不是要等你出現，那座小島早就……』

早就被牠們的同族給踏平，即使是化為煙消雲散沉海底也不為過了。

蛟的數量很稀少，這讓牠們彼此之間多少都有某種程度的聯繫，雖然不會成天聚在一起，平常也不會太過干涉或是關切，但只要知道還有同族存在，心中就會有著安定的情緒，蛟者一直以來都是遵循著這種如散沙卻又團結異常的相處模式。

所以無論是哪一道銀色殞落，對牠們而言都是很大的痛。

『我很擔心你。』

「……」

『喂、我是認真的耶你在我頭上綁什麼中國結啊？給我鬆開！』

「我難得打出一個這麼漂亮的……」御的臉上有著失落。

『誰理你漂不漂亮啊！我的鬃毛不是拿來給你這樣玩的！鬆開啦！』搶回自己的鬃毛，銀蛟氣急的倒退三步，啊啊、這是啥鬼？什麼時候牠頭上多了這麼多條辮子？『你到底綁了多久啊？』怒。

「從你靠過來開始。」大概百來條吧。

『……你變了，御空者。』銀蛟淚目。

「多謝誇獎。」

『這並不是誇獎，』嘆息，銀蛟決定放棄跟對方抬槓下去，『總之，既然確認了你的歸來，那麼在你想回歸之前，其他的事情同伴們都會幫你想辦法的。』

「？」想辦法？「你們要幹什麼？」

『修補你的血肉啊，笨蛋，』噴了一口氣，銀蛟用頭撞了御一下，『幸好你已經回收了大半，這樣修補起來應該不會太困難，只是有點麻煩而已。』

「……」

『喔喔～眼眶有點紅喔？這是感動嗎？其實也不用太感動啦～只要順利回天之後好好謝……喂！你幹麻？誰准你把我的鬃毛當毛線打了？啊啊啊！！住手！別給我真的開始打起圍巾來啊喂！』

一番拉扯過後，某條銀蛟頂著N條麻花辮、數個中國結跟一條半成品的圍巾以驚人的速度逃出了御的魔掌。

『混蛋！虧我還特地來找你！居然把人家的毛弄成這樣……』遠方傳來悲憤的怒吼，聲音聽起來很遠還夾雜著可疑的哭音，『御空者！你給我記住！』

「嗯，我不會忘記的，」扯著一絲微笑，御心情不錯的回應著，「慢走，幫我跟大家問好。」

『才不幫呢！要說自己去說啦！』糢糊不清的聲音響徹雲霄，然後週遭的雲霧逐漸密集起來，御在這團白色雲海的簇擁下漸漸地墜落、墜落。

啊、這個夢要結束了，御這麼想著，真可惜，他很難得才做這麼一次夢呢，雖然這夢是因遙遠的友人找上門來而起，不過，真的是很久沒夢到過去的事了，怎麼說，有點懷念的感覺，同伴的反應也很有趣……

噙著笑，回想起剛才遠方傳來的那氣急敗壞的聲音，御整個心情大好地閉起眼睛，意識慢慢地回到他所寄宿的身體中。

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