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巫(下)

 

「我想,妳現在需要的是用心去看這個世界。」

「然後呢?」

「然後妳會發現,在妳沒注意到的地方,世界是如此的美麗。」

在陽光燦爛的草原上,青年拉著小女孩的手這麼說。

這是最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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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繚繞。

當坊睜開眼的時候,周遭的霧氣已經稍稍散去,恢復到輪廓可見的程度,她有些迷惑的站起身,神色茫然的看了看四周。

這……她剛才是昏倒了嗎?

她不太確定的稍微晃了晃腦袋,這一晃,她就發現了一件詭異的事情,墜在帽子上的那些鈴鐺,居然一個個的都「消音」了,只剩下外殼互相碰撞時發出了一點聲響,活像它們不是鈴鐺,而是單純的珠子。

怎麼回事?

難道跟詛咒有關係?因為她的時間鬆動了所以這些鈴鐺也跟著產生異常嗎?坊冷靜的分析起種種可能,可惜現在不管提出怎樣的解釋都只能是猜測,在得不到結論的情況下,她只是稍微思考一下就不再繼續深入推敲,免得把自己捲入什麼死胡同。

而且現在的她有更在意的事。

順著勉強可見的輪廓走去,因為兩人的距離本來就不算遠,她很快就來到了老巫者的身邊。

「……妳……」妳怎麼了?坊本來想這麼問的,可在看到老者那形如枯槁地趴在案上,像是全身的活力都被抽走的模樣,這句怎麼了就問不出口了,只能改口:「妳還好嗎?」

「呵呵……大概,還行吧……」無力的趴著,老巫者用氣音說著話,對比不久前還正常地調侃著的聲音,不免讓人聽著有些難過。

坊也難得生起了難過的情緒,儘管知道這裡是試煉之門,眼前的一切不過是某一片沒有被選擇上的碎片,她還是忍不住難過了起來。

換做以前,她可能會無動於衷吧,因為她那理智到幾近冷酷的大腦會將她自己完美的定義在旁觀者的位置上,直到現在……她是什麼時候開始認同了老巫者的存在?又是什麼時候,與這本該如平行線般的碎片產生了交集?

是了,應該是老巫者親口承認自己「知道這裡是哪裡」的時候吧。

對方也是個明白人。

她們彼此都知道對方「既是自已知道的那人,卻又不是那個人」。

就是這點讓坊產生了認同,讓她無法繼續將老巫者單純地視為碎片裡的一道光景。

「怎麼會弄成這樣?」她試著將老巫者給扶坐起來,本想找個類似靠墊的東西能讓巫者稍微舒服些,可周遭的白霧還沒散光,她在視野可及的地方看了半天也沒發現符合她理想的東西,只能暫時作罷。

「只是一點代價,不管在什麼地方,不管要做什麼,都必須付出與之相應的代價……不是嗎?」老巫者靠著坊,淡定而虛弱的說,雖然依舊是用氣音在說話,不過在被扶著坐起來之後,話語也變得順暢許多,「就結果而言,我對這次的交換還是挺滿意的。」

「交換……」聽到老巫者這麼說,坊的眉頭一皺,「老實說,我不太明白妳這麼做的用意。」或者該說所有的一切都讓她不懂了,封印被鬆動這件事確實出乎她的意料,但,為什麼?

她知道眼下的一切都是試煉的一部分,而她也坦然的面對了,正如同以往那些試煉一樣,可這次試煉之門究竟要她做什麼?打從開始到現在她根本沒有遇到需要「選擇」的事情,只是不斷地被推著走,半推半就的就演變成眼下這狀況了。

似乎,這次的試煉跟過去的特別不一樣,這種無所適從的感覺,讓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進入試煉之門時的情景,第一次的試煉……跟這次存在著什麼關聯嗎?坊的眉頭緊蹙著,正待深入細想,卻被老者的話給打斷了思考。

「身為一個天巫,一生中給出的最後一份禮自然不能太含糊,」老巫者這麼說著,眉眼帶笑地看著坊,氣息漸弱,「妳就帶著這份禮,好好的看看,看看妳錯過了的那些『經歷』與『成長』,至於要留在這看,還是到外面去看,就隨便妳了……」

「等等!妳──」妳不能就這樣離開!情急之下,坊這句話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迸出,如果有認識她的人在場肯定會覺得驚訝,因為坊從來不會去挽留什麼,她覺得任何事情該來便來該走便走,要走的她留不住,也不會去留,可現在……

坊抱緊了老人虛弱的身子,時間彷彿在這一瞬間慢了下來,老者的眼睛閃爍了一下,看著坊吐出了一道嘆息。

「妳這是做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她這麼做了:將自己裂開的封印籠罩在老者身上,好讓那份乾枯的生命能再流逝的慢一些,而現在真的緩下來後,她的腦袋卻是一片空白。

「既然這樣,那我們說說話吧。」

「好,說什麼?」

「先給妳個底,我的死已經在剛才預先告知族長了,所以沒有妳的事,不用擔心,」不知是迴光返照還是坊洩漏出來的封印起了作用,老者的聲音終於不再是氣音了,雖然仍是虛弱,但至少字字分明,「下一任巫者的位置,會由我那小孫女接著,早是早了些,不過我想她可以的,妳若不急著走,或許能幫我看看?」

「……我不確定自己什麼時候會離開,」門的試煉是無法捉摸的,她的人有可能這一秒還在這,下一秒就突然被轉換到另一個碎片裡,「但只要我還待在這裡,我就幫妳看著。」她只能做出這樣的承諾。

「那就先謝謝了,」老者笑道,看著坊的眼神帶了點探究的意味,「妳,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我……」

要她說什麼?坊難得無措起來,想想也是,剛才是她讓人家「等等」的,還動用了自身破碎的封印讓人緩下來,老者會有這樣的提問並不奇怪,任何人被這樣特意的強留下來,肯定都會有這樣一問。

只是,她能說什麼?對一個即將逝去,她即將失去的朋友,她有什麼話好說?除了難受的悶痛感之外……想到這,坊忍不住感嘆起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心痛的實感了,打從自己的部族滅亡後,她就再沒有過這種切身的疼了,而如今,她卻在試煉中嚐到了這久違了的苦。

……

………

等等。

坊的心底先是一愣,接著悚然一驚。

為什麼她會用「久違」來形容現在的感受?若說到失去這件事,光是她在開店定居後一路到現在,要說從沒失去過那是不可能的。

發現這點後,她更深入的細想下去,結果卻讓她更加驚訝,因為哪怕跟著師傅走過許多地方、遇到許多人並且與許多人分開,她真的都沒有像現在這樣難過的感覺,頂多是一種淡淡的惆悵而已。

怎麼回事?難道過去經歷的那些對她來說不算是「失去」嗎?但那些人事物她都確實地相處過而後消失了,現在僅存在她的記憶裏,若是論及相處時間的話,怎麼也比眼前這位老者要長得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別?

是因為認同感的關係?可照這說法,難道她對以前所遇的一切從沒認同過……?

越想心越驚,坊慘白了臉蛋,神色看上去居然比她懷中那沒剩幾口氣的老者更糟。

「看來妳終於想到點子上了。」老者溫和地看著坊,眼神清澈無比,「這可真不容易。」

坊有些僵硬的回望老者的視線,聲音有些乾澀,「……妳知道了什麼?」天巫總是能看到很多東西,而將死的天巫能看到的又更多了。

「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裝作不知道,」老者很迂迴的說著像是繞口令的話,看上去是想否認,話鋒卻在最後一轉:「不過,反正都是最後了,就算真有什麼懲罰也落不到這裡來,那也就沒差了吧?」

「可以這麼說。」坊本想露出跟過去一樣的微笑,卻只能頗為艱難的扯動了下嘴角。

「那麼,問妳幾個問題吧,妳一直都沒回答我呢。」

「什麼問題。」

「早先也問過一次,坊啊,妳的執著是什麼?」

她的執著?

坊又一次皺起眉,要說現在的執著,大概是想通過這個試煉之門吧,但老者想問的肯定不是這種,正待繼續思考,對方已經再一次提問。

「妳的立場是什麼?」

立場?

聽到這一問,坊的腦海反射性閃過的是當年師傅說的一句話:吾輩是中立觀世的。

既然是中立,那自然就是不能站在任何一邊的意思,所以真要說的話,她也只能回答「中立」吧?剛想到這,還沒等她開口回答,巫者又問了下去。

「妳的不可退讓又是什麼?」

不可退讓……就是絕對無法捨棄的東西嗎?她有嗎?如果有的話,大概就不能這麼乾脆的答應師傅要跟他去漫遊了吧,但若說是牽掛的話……紫羅蘭?畢竟是她的弟子,她會去關心那是肯定的,可若要說那就是她不可退讓的底線,似乎也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是在知道兩人遲早有一天會分開的情況下收下紫羅蘭的,她也從沒想過要讓紫羅蘭通過師傅的考驗,只是想讓那孩子跟普通人一樣過日子,然後在最後的日子來臨時,好好地將對方記在心底。

到了那個時候,她會有像現在這樣的傷心嗎?

好像是……不會的,她的確也會難過,卻不會像現在這樣光是想到對方即將消失就慌了心神的程度,反倒是在得知紫羅蘭有可能會跟她們一樣「靜止」的時候,那份情緒波動還要大得多……但,怎麼會呢?

紫羅蘭是她從小看到大,手把手悉心教導出來的弟子,都「相處」到這個程度了,她難道也把紫羅蘭當成一個過客?那可是紫羅蘭啊!

她有這麼無情嗎?有這麼不在意?

還是,她真的從沒認可過呢……?

坊有些出神的思考著,這讓她看起來帶著迷網,想到深處,本來就不怎麼好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了。

「呵呵,這神情……看來這幾句沒有白問啊,」靠在坊的懷裡,老者很是寬慰的說,「但看起來還不夠,那就讓老身再推上一把吧……」她嘆道,接著就像是要將自己剩下的力氣通通省下來一般,靜靜閉上了眼。

「我啊……我的堅持就是要成為一名好巫者,我的立場就是部族的立場,要讓部族的、自己的生活能過得更好,而我的不可退讓說起來有些世俗了,就是傳承了我的血脈的子女們,那就是我不可退讓的底線。」

老者緩緩說出了自己剛才那三個問題的答案,聲音一句比一句輕。

「坊啊,坊……妳思考的那些答案,可有哪怕一個,是出於自己的本心呢?可有哪怕一個,是單純以『坊』這個人去想的呢?」

語出,老者感覺圈著自己的懷抱猛力震動了一下。

「我……」坊嚅囁的想說點什麼,最後卻只能愣怔地看著越來越虛弱的老者,無言。

「剛見面的時候,妳說妳經歷了很多,看了很多,但說實在的,我看著妳……卻完全沒有那種『經歷了很多』的實感,我的確看見了歲月……但那份『歲月』就跟一尊望過千年的雕像沒什麼不同,反倒是當年遇見的那個你,要比現在這個妳更有『很多經歷』的感覺。」

聽到這樣的評價,坊的迷茫更深了。

是這樣嗎?

「坊……妳在妳那靜止的小世界裡待的夠久了……是時候出來了……」老者的聲音像是來到了最後,猶如風中殘燭,「妳的時間或許真是靜止的……但同時…它也是流動著的啊……」

轟。

老者的話就像是揭開了她心中迷霧的最後一層面紗,坊本身就不是什麼駑鈍之人,她不但冷靜聰明,思緒也快,在老者這一路的提問下來,她已經摸到了這場試煉的真正意義,而在知道的那瞬間,坊只覺得心底好像有什麼東西崩塌了。

她的時間,是在第一次踏出試煉之門後停止的。

但她心中的時間,卻是在決定跟著師傅走的那一刻就停了。

結果她還是當初那個因為懼怕著「失去」而決定不要「擁有」的小女孩,只是她連自己都騙了過去,所以從來沒發覺到這點,這麼長的時間這麼多次的試煉,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如此頻繁的進出試煉之門純粹是師傅的一時興起,現在想來……師傅其實早就察覺了她的狀況,安排這麼多次的試煉只是想讓她自已發現吧?

想讓她查覺,她其實從未真正的通過試煉。

原來是這樣。

「原來靜止的,一直都只是我自己而已,長久以來,只有我自以為是的停在了那裡,還覺得那是正確的。」

就是因為不覺得那有錯,才不會想到要去糾正。

她到底捨棄了多少東西?

「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但我卻連能『得』的那些也都全捨掉了嗎……」說著說著,坊的眼前逐漸模糊起來,老者的面容跟著不再清晰。

「這就是妳…為什麼會在這的原因吧……師傅啊,果然都是疼弟子的……」

「我……」聽著這句感慨,坊眼中的水霧凝結成珠滴落下去,「現在知道,好像有些晚了……」她已經錯過太多了。

「不晚…不晚……」老者拍了拍坊的手,「雖然過去的已經無法重來……但妳可以『再來』一次不是嗎?」

再來一次?

坊愣愣的看著老者那乾癟的手抬起,指向了帳內白霧最濃的地方,白霧隨著老者的一指而過開始有影像慢慢浮現出來,場景是在一個山洞裡,裡頭是讓她熟悉而又震驚無比的人。

是她跟師傅初次相遇的場景。

 

「妳叫什麼名字?」白霧上,師傅的影像這麼說。

「我沒有名字。」她跟著畫面上的自己一起回應道。

「喔,那真巧,我在這裡也沒有呢,我們是無名同伴~」

「……」

 

這是……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那一天,她人生中最大的分歧點,如果沒有那天的相遇,她大概會跟普通人一樣在草原上走完自己的人生,而現在,她居然有機會用相同的條件再經歷一次這樁過去……

「這就是妳所說的『再來一次』?」用現在的這份心境,將過去走過的路再走一次?坊愣愣的看看白霧,又看看懷中的巫者,儘管她延緩了時間,老者的生命依舊要走到了盡頭,這讓她有些百感交集。

「妳,為什麼要提點我這些?」她實在想不出對方這樣拼著一口氣幫她的理由。

「……呵呵…不告訴妳……」老者頑皮的笑了,指著白霧的手慢慢垂下,「差不多該說再見了……」

「等等!」抓住那垂下的手,坊第一次這麼迫切的想讓一個人留在她心底,「請告訴我妳的名字!」

「重要嗎?」

「很重要,」坊用力的點頭,眼中滿盈著感謝與悲傷,「我不希望未來想起妳時,只能想起妳是一名巫女,請留給我一個更值得回憶的念想。」

「這樣啊……那就告訴妳好了……」老者的聲音很輕,這讓坊不得不側耳過去,然後她聽到了,老者有如呢喃般的答案:「伊路里,我的名字。」

用這片草原上的話來說,就是「豐饒」的意思。

說完之後,老者再無聲息,彷彿睡著一般的躺在坊的懷中,那雙早早閉上的眼,永遠也不會睜開了。

坊說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她現在只想抱著伊路里靜靜待上一會兒,就像當初她的部族被滅時一樣,那時,最後倖存的她也抱著族人的屍體在那裡待了很久很久。

可惜門並沒有給她這個時間。

周遭的景色就像霧一樣地緩緩散開,而原本在白霧上的影像卻是越來越清晰,她有一種被拉過去的感覺,懷中的重量也漸漸地沒有了,這是要轉移到另一個碎片的徵兆,她無從抵抗,只能咬著牙無聲地撈著胸前的霧氣,看著老者那安祥的面容散去。

在轉移的最後一刻,她聽到一個稚嫩的驚呼。

「巫者大人?」那是老者的孫女,未來的小巫女,坊轉頭看去,只來得及跟女孩對上最後一眼,就身不由己的被抽離了這個地方。

耳邊彷彿還殘留著女孩的驚叫聲。

親眼看到一個人憑空消失會有多驚駭?這點坊已經沒有心力去想了,試煉的轉換是如此強硬,讓她無暇考慮別人的心思。

畫面在替換,眨眼間,她已經來到了那個山洞,與當年的她身影重疊而後取代,身上的服飾也變成了當年做巫代時的巫女服,還沒完全調適過來,坊就聽到了一個溫和的聲音輕輕響起:

「孩子,」坐在她身前不遠處的青年說,帶著一絲期待與試探,「妳當我徒弟好不好?」

徒弟……

捧著自己還在悶痛著的心,坊抬頭看向靠著山壁而坐的青年,對方的神情帶著明顯的期盼,雖然因為眼睛閉著所以看不見他的眼神,但那雙好看的眼眸裡肯定是閃耀著希冀吧?她看著眼前這位「師傅」,回憶開始不受控制的上湧。

徒弟啊……記憶裡,當時的她很果斷的拒絕了這個詢問,理由是對詩人沒興趣,而師傅在聽到這個答案後那一臉被塞了顆苦瓜似的表情,當真十分有趣,老實說,如果不是她真的沒心情,她一定會想辦法重溫這份「有趣」,可惜……現在別說要她照著過去的口吻拒絕了,光是用正常的聲音說話都很有難度。

這不,她才剛要開口,還沒能好好說出一個音眼淚就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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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被這突兀的眼淚給嚇了一大跳,青年有些無措,「這個……就算不想答應,也用不著哭啊……我又不會強迫妳……」他結結巴巴的說,下意識地就想從兜裡拿出棒棒糖來──這是他手上最能哄孩子的道具了──可手才摸到糖就想到剛剛才因為這個被人誤會成是人牙子,只好訥訥的放下。

坊也知道自己的失態,連忙抬手胡亂地將淚水抹去,深吸幾口氣穩定情緒後,才聲若蚊蠅的吐出了一個「好」字。

「我真的不是人牙子,妳不用對我如此防……啊?妳剛剛說什麼?」青年很是錯愕的望著坊的方向,驚訝的程度差點讓他直接睜眼了。

「我說好……師傅。」壓下還沒能完全收斂的傷心,坊試著露出跟平常一樣的笑容,不過看起來似乎有些失敗。

青年愣了一下。

「妳……」他很認真的將自己眼前的女孩給審視了一遍,眉頭微微蹙了起來,「雖然妳的回答讓我很驚喜,但妳似乎不是我要問的人,請問妳是……?」

「我是您的弟子,師傅。」這話可沒有半點水份。

山洞裡有片刻的靜默,兩人都沒有說話,坊低下頭,手上有些生疏的撥弄著火堆,光影隨著她的手而晃動,附帶著火星的霹啪聲響。

「……我大概懂了。」在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後,青年緩緩開口了,「妳是她卻也不是她,這種極低概率的狀況居然讓我遇上了,我這是倒楣呢還是不幸啊?」

「師傅,若是平常時候那倒是沒有什麼關係,但現在,可否請你不要說一些看起來有選擇實際上卻沒得選的話呢。」她的心情真的很糟,短時間內實在無法接受這種不好笑的笑話。

「唉,居然被訓斥了啊……我要跟外頭的我抗議,」青年無奈的垮下肩,「他剝奪了我誘拐……不,是招攬弟子的樂趣。」

「師傅。」

「嗯?」

「您真的不是人牙子嗎?」

「……」青年很嚴肅的沉默了一陣,「孩子,我可以將這句話視為妳企圖緩和氣氛以便整理情緒的表現嗎?」

「不,師傅,我不管說什麼都很認真的。」坊更嚴肅的看著他,臉上的淚痕已經被擦乾淨了,除了眼睛還有點紅之外,完全看不出她剛才哭過,「若我要說笑的話,我最後一定會接上開玩笑三個字。」

聽到坊這麼說,青年露出了活像生吞了顆苦瓜的表情,也許這就是坊的目的吧,既然都轉移到這個碎片裡了,至少要親眼再看一次師傅吃鱉什麼的,當然,其中也肯定有為自己緩解情緒的成份在,不過這種示弱的事情坊是不會承認。

「孩子啊……」望著坊的方向,青年長嘆了一口氣,「妳如果還想哭的話,儘管哭出來沒關係,我可以跟妳保證,接下來的事情只有我跟妳知道,其他任何人都看不到這邊的。」

語出,坊的表情有些鬆動,「……您知道了?」這句問話有兩個意思,第一種是「你知道有人在偷看這邊」,第二種則是:「你知道我已經知道有人在偷看」。

這兩句要是全部說出來實在太繞口了,所以坊選擇了最簡短的問法,一般人聽了可能會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她相信對方會懂。

「不要太小看師傅我喔。」青年說,嘴角拉開了一個大大的笑,於此同時,在高塔房間內的稜鏡像是被什麼東西砸中般,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後碎掉了。

 

鏘啷。

稜鏡從中破裂,接著就有如星屑般碎落在地,看見這樣的情形,少女發出了壓抑的輕呼,青年則是長嘆了口氣。

「啊啊……真可惜,看來是無法繼續看下去了呢,」高塔內的青年很遺憾的說,緩緩地閉上了那對異色的雙眼,「不過,窺探試煉內容這種事本來就是違規的,這應該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吧。」

「我以為師傅您會想方設法地再找一個媒介繼續看呢。」塔莉亞隨手從空中抓出了一個華麗的掃把,一邊掃起地上的碎屑一邊狀似無意的說道。

「塔,激將法是沒有用的,還有,為師在妳心中難道是個喜歡偷窺的人嗎?」青年露出了受傷的表情,一把將放在旁邊的琴抱了過來,彈出了有些哀傷的段子。

塔莉亞停下了掃地的動作,殷紅的眸子直直地朝青年那張無辜的臉看去,這是她從坊那邊學來的,如果要給這招取一個名字,那大概會叫做:「我就看看,不說話。」

「……唉,翅膀硬了啊妳們這幾個……」停下手邊的彈奏,青年有些無奈,「比起偷窺,我更希望妳能用『關心』這個字眼。」

「那師傅為何不繼續關心下去?」塔莉亞一秒就選擇從善如流。

「沒辦法,裡頭的『我』發話了,若非如此,我肯定是要關心到底的,」他揉了揉眼睛,語氣變得有些沉重,「畢竟,這關係到她能不能真正的出師,以及能不能從裡頭活下來。」

怎麼說都是他十分鍾愛的弟子,在將對方推下懸崖之後,會想看看她究竟是如何爬上來──又或者根本爬不上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惜現在看不到過程了,只好等待結果。

「會是生,還是死呢?」從懷中摸出一枚銀鈴,青年低聲的說。

已經將稜鏡碎屑掃成堆的塔莉亞在聽到青年這句低喃後蹲了下來,伸手小心翼翼的觸摸著那堆碎屑。

小坊,妳一定要回來啊,我還沒吃到妳說的家鄉菜呢……

她在心裡悄聲說道,然後找了個精緻的盒子,將這些碎屑放了進去。

 

山洞裡,青年跟少女各自躺在一邊,彼此都閉著眼睛看上去像是睡著了,但其實兩邊都醒著,其中,前者是本來就沒有打算要睡,後者則是單純的睡不著。

坊背對著青年躺臥著,回想起剛才的自己,她只覺得臉上發燒。

在師傅對她保證不會有第三人看到後,她居然真的大哭起來了……這簡直是前所未有,想當年她在被滅族的時候都沒這樣哭過,決定跟著師傅走的時候也沒有,頂多就是悶聲流淚再來點嗚咽罷了,像剛剛那樣不計形象哇哇大哭什麼的真是、真是……

真是太丟臉了。

把臉深深的埋進袖袍裡,坊難為情的想著,幸好剛才那太過失態的模樣只有身旁這個師傅看到了……嗯,應該只有他看到吧?既然他都那樣保證了那應該可以信任,師傅雖然在很多地方都很不靠譜,但卻從來沒騙過人。

說到這,出去之後要好好跟師傅還有塔莉亞抱怨,居然偷看她的試煉,這是違反規定的吧?塔也就算了,連師傅都跟著偷看,把自己定的規矩都當成什麼了啊?

她氣悶的想著,頗為忿忿不平,就在這時,一直靜靜躺在山洞另一側的青年像是察覺到她的情緒轉變,慢悠悠的開口了。

「孩子,妳的心情似乎好多了?」他翻了個身,將本來的面對山壁改為背靠,順著火光望去,他的前方是坊小小的背影。

「……嗯,好多了,謝謝。」將壓抑的情緒宣洩出去後她整個人的確是輕鬆多了,儘管對於伊路里的事情還是有些難以釋懷,不過現在已經能平靜的面對了,而且比起悲傷,她現在更多的是感謝的心情。

「睡不著的話,我們聊聊天如何?」青年這麼說,隨手將一塊木柴扔進火堆裡。

靜謐的深山夜裡,火堆燃燒的聲音十分有存在感。

「要聊什麼?」

「什麼都可以,雖然妳說妳是我的弟子,但我卻對妳一點也不了解,」他笑道,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以雙臂為枕的仰躺下來,「來個自我介紹如何?」

自我介紹?

考慮到背對著人說話不太禮貌,坊有些遲疑的轉身,「我是……很久以前,這片草原上的住民。」

「……」

「……」

「欸?沒了?」一小段沉默後,青年才錯愕的發現對方自我介紹已經結束。

「是的,沒了……」因為青年的反應太過強烈,坊忍不住開始思考自己剛才是不是有哪裡說得不對,可就算她把那段話拆成塊也找不出哪裡有錯,所以……「有什麼問題嗎?」身為一個不錯的學生,坊是勇於提問的。

問題很大,「妳不覺得這個介紹太過簡短了嗎?」

「會嗎?」

「這……如果用多彩多姿來形容豐富的人生,那麼妳剛才的那段自介大概可以成為蒼白的範本。」青年儘可能委婉的表達。

「是說我很貧乏的意思嗎。」雖然是疑問句,不過語氣是肯定的,「那麼,所謂的豐富的自我介紹應該是怎樣的?」

「至少得包含名字吧……」青年很無力的說,「雖然之前的妳說過自己沒有名字,但既然入我門下了,『我』肯定有幫妳起一個的……呃、難道『我』沒有?」說到這,青年非常震驚的坐了起來。

「……坊,」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坊的聲音很小,「這是師傅您替我起的名字。」

「原來是小坊啊,這就對了,『我』怎麼可能會讓自己的弟子一直當個無名氏呢。」他像是鬆了口氣般的說,沒注意到坊在聽到「小坊」這個稱呼的時候握緊了拳頭,也沒注意到她那因為痠澀而一直閉著休息的雙眼又一次的出現水光。

距離上次聽見師傅這麼喊她,感覺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這麼想道,雙手不著痕跡的將泌出眼邊的水氣給擦乾,耳邊傳來了青年叨叨絮絮的聲音。

「所謂的自我介紹啊,名字肯定是最基本的,年齡不一定要說,女孩子嘛年齡保密是應該的,然後就是從哪裡來啊、興趣啊、喜好啊、愛吃什麼討厭什麼擅長做什麼,或者還能說說害怕的東西……(中略、下略)……」

彷彿竹筒倒豆子一般,話語一串串地從青年口中蹦出,那氣勢讓人忍不住懷疑他能就這樣一路說到天亮。

聽著青年的聲音,坊被觸動的心慢慢平靜下來,然後在那長串的話語告一段落後,她睜開眼迎著火光,衝著對方露出一抹微笑:

「是,弟子受教了。」她笑著說,那笑容很清澈很乾淨,就如同被雨洗滌過的花朵一般。

看著這份難得的微笑,青年有一瞬間的恍惚,愣了好大一下才回神。

「咳嗯,那個……時候不早了,還是先睡吧,晚安。」他尷尬的搔搔臉頰,頗為僵硬的轉移話題。

「嗯,晚安。」拉高毯子背過身,坊很乖巧的配合了,至於為什麼要特意背過身去那絕對跟尷尬沒有關係,只是因為面對著火光的話會很難睡著而已。

「對了,之後打算去哪?」

「都可以,就依您的意思四處走走吧,只是……」毯子下,坊的聲音悶悶的傳來,「在您要離開這片草原之前,請務必讓我去一個地方。」

「……好。」

這個字成了夜裡最後的話語。

 

隔天一早,天才矇矇亮坊就醒了,倒不是因為睡不好,反而是因為睡得太好了,所以才讓她比預計的時間還要更早起床,不過,無論她再怎麼早起,也比不過通宵的某人。

「師傅,早安。」

「……妳知道我醒著?」

「當年的經驗告訴我,您現在是醒著的。」或者該說根本沒睡才對。

「喔?」聽到這,青年頓時來了興趣,他已經很久沒遇到這種讓他覺得新鮮的事情了,「我沒想錯的話,妳所說的『當年』應該就是我本來要遭遇的『現在』吧?那個『現在』原來是什麼樣子的?妳能跟我說說嗎?」

「您確定要聽?」坊的表情有些怪異。

「怎麼?有什麼不能說的事嗎?」

「沒,只是當年的我一直以為您是個瞎子,就毫無防備的直接在您面前換衣服了。」

……

………

「啊、外頭的天空好藍啊,如此大好光景,我應該趁現在出去呼吸下新鮮空氣……」青年一臉正經的說,然後就像什麼都沒聽到一般若無其事的走了出去,至於在青年出去之後隱約傳來的「早知道就不要問了啊啊啊」的悲鳴,坊很貼心的將之歸類為幻聽。

在早晨這個小插曲之後,她走上了與當年略有不同的「之後」,跳過了一點小步驟的跟上了青年的腳步,與他一起漫無目的的走過許多地方,在各地遊走著,日復一日,碎片裡的時間感其實是有些扭曲的,所以她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究竟過了多久,身體……似乎有長高一點點,從這個成長跡象看來,時間停止這份禮物確實從她身上消失了。

當然,她本人是沒什麼感覺,如果不是師傅告訴她的話,她還真不知道自己有長高,至於對方為什麼會知道……這種說出來會讓人覺得某人是個變態的事情還是不要著墨太多會比較好,不然會有損「師傅」這兩個字的光輝形象。

「長大啊……」在得知自己長高的隔天,坊特意起了個大早,爬到附近的一個高坡上看日出,初升的日光灑在她身上,讓她整個人像是帶了一圈光暈般,她迎著這份晨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樣,好像也不錯呢。」她笑著說,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多麼幸運,能遇到師傅。

多麼幸運,能一直活著見證那麼多事。

多麼幸運,能用另一份心情去重新拾起那些曾經被她忽視的美好。

這段日子裡,她正視了那些曾經被她逃避掉的「失去」,並且在一次次的心痛過後,得到了豐富而美好的「懷念」,失去的確很可怕,但她現在覺得,過去那個寧可無所得也不願去經歷「失去」的自己更可怕。

「伊路里,真的跟妳說的一樣呢,過去的我……就像是雕像一般,為了保護自己,居然築起了那麼堅硬的外殼……」

真是何其有幸,她還能再來一次。

想到這,她抬起頭看向那逐漸無法直視的陽光,也許是因為日光增強的關係吧,她那微微瞇起的雙眼裡開始有水霧凝聚。

「這個世界,果然有很多即使受傷也想要烙進心裡的美麗呢。」她輕輕的說,話音方落,身後就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那聲音沉穩而堅定的走到了她身側。

「世界本來就很美麗。」青年解下了總是綁在額間的頭帶,站在坊身邊一起迎著璀璨的曦光。

「師傅。」

「嗯?」

「我見過許多被太多的悲傷給殺死的人。」突然,坊沒頭沒尾的迸出這麼一句話,像是從天外飛來一筆般,在聽到這句話時,青年先是愣了愣,接著露出了瞭然的微笑。

「那是他們只懂得悲,卻忽視了在悲之前有過的快樂,」他一字不差的說出了坊記憶中曾經有過的對話,神情變得有些感傷,「不少人類都有這樣的傾向,記著想忘的疼,卻忘了想記著的美好……妳覺得,妳也是這樣的人嗎?」

「不,我不是。」與當初那茫然無措的答案不同,這一次,坊回答的十分堅定,與此同時,幾滴反射了晨曦光芒的淚珠從她臉頰滑落。

「陽光太刺眼了。」她說。

聽到這欲蓋彌彰的辯解,青年沒說什麼,只是靜靜的陪她站在高坡上,直到太陽完全脫離了地平線,兩人才攜手離開了那塊地方。

「師傅。」

「嗯?」

「您差不多要離開這裡了吧?」

「嗯,是這樣沒錯。」為了避免一些麻煩,他是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的,這次滯留的時間已經到了極限,是時候該離開了。

「您還記得我當初說過的話嗎。」

「記得,說吧,妳想去哪?」

「我想回家。」

「……好。」

光芒之下,青年隔了一小段空白後才有些不捨的點頭,他知道,這段對兩人來說都是個意外的旅途即將抵達終點了,接下來的這段路,大概就是在碎片裡的他跟她最後的相處時間了。

「小坊,我會記得妳的。」

「我的榮幸,師傅。」

 

最後,他們手牽著手來到了一片青草地,旺盛的生機掩飾了這裡曾經有過的破敗,她親手堆埋的墳包也被花草給覆蓋,只剩下那座傾倒的石墩還能證明這裡的確是某個部族的所在地,不過,即便是石製的雕像,在經過了多年的風吹日曬以後,現在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狀了。

坊愣愣的看著眼前的景色,這與她當年所見到的蕭條完全不同,更與她想像中的不同,不但沒有死氣沉沉也沒有會讓她覺得悲傷的氛圍,反而充滿了活力與朝氣。

這就是她的部族,最後留下來的風景嗎?

「很美的地方。」青年拉著她的手,輕聲讚道。

聽到這聲稱讚,坊的手忍不住用力回握了對方,可不管她握得再怎麼用力,也止不住自己想落淚的衝動。

原來答案一直都在這,失去的痛苦與遺留下的美好,她真的繞了好大一圈啊。

不過這些路,全都沒白走。

「妳在哭嗎?」跟坊一起來到那個石墩前,青年一邊伸手摩娑著石雕粗糙的表面一邊問。

「我不會哭的。」

「嗯,我知道。」

「只是有點感傷而已。」

「嗯,我知道。」

「師傅……」聲音有些不穩,坊的唇邊努力綻放著帶了些哽噎的笑意,「師傅……您真的是個……可惡的人牙子……」

「居然還是人牙子嗎?」青年心疼又滿足的看著她,然後再一次──一如當年那般──將眼前的淚人兒輕擁入懷,「我就是個可惡的人牙子,跟我走吧?」

同樣的話語同樣的人,不同的她與不同的心,最後得出的是一樣的答案跟不一樣的淚。

「……好……」

良久,她壓抑的說,在淚光中揚起了燦爛的笑顏,然後,她聽到一聲清澈的鈴音響起。

而後畫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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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

 

(本集試閱到此結束!往後也請大家繼續指教喔>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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