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耳之森

楔子　

一開始的時候，真的是什麼也沒有。

它只是一團虛無，連可否稱之為「它」都是個問題，但是，和其他的「什麼都沒有」比起來，它的確是有些不同的，這個不同的起源，要從一個人類說起。

那是個遭逢巨變而一無所有的人，生活、朋友、家人，身外之物、心底珍重之物，一切的一切都被剝奪了的人。

「他什麼都沒有了。」他說，對著眼前彷若無盡的大海，他輕輕地說著。

聽起來像是要哭泣的聲音，臉上卻沒有淚，彷彿連流淚的能力也失去了一般，他哭不出來，也做不出任何表情，突然失去所有的打擊對他來說太過龐大，也許有些人遇到這種情況還能收拾收拾站起來，但那個「有些」裡頭絕對不會有他。

他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普通到路上隨處可見，沒有什麼特長，也沒有什麼太過突出的優點，一直以來都安分守己的過著日子，本想著可以就這樣普普通通過一生，沒想到卻事與願違，轉眼間，他的一切都沒了。

原本，是想就此走進大海的懷抱就此了卻此生的，但當他從淺灘上一腳踩進冰涼的海水中時，也許是共鳴，又或許是某種巧合，男人覺得他碰到了「什麼」。

「？」

他困惑地低頭，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踩到了什麼的東西，但很意外的是，他只看到了陣陣波浪襲來，除了海水外，就是沙跟一些粗糙的碎石子。

但右邊的腳底板確實傳來一種刺刺麻麻的感覺，還有些疼，難道是踩在貝殼上了？不，如果是貝殼的話那不會有什麼麻癢感，那……難道是海星？海葵？亦或是什麼其他的生物……？

不管是哪一種，既然又刺又麻還會痛的話，難道是有毒的？

那他等一下就會被毒死囉？

男人這麼想著，這樣的揣測並沒有讓他驚慌，因為他本來就是來尋死的，現在的他可以說連丁點求生的意願都沒有，所以腳下的東西毒不毒都無所謂了，只是最後的好奇讓他想知道自己到底踩到了什麼，為此，他抬起了腳。

本以為會看到終結他此生的事物，結果腳下卻空無一物，依舊是單純的細沙碎石跟海波，那種刺麻的感覺消失了，小小的痛楚也消失了。

奇怪。

男人困惑地把腳重新放下，緊接著先前的那怪異觸感就再次湧上，而且比之前的還要來得強烈，痛的感覺當然也變大了，但是當肢體逐漸麻掉之後，也就不存在什麼痛不痛的問題了。

在這樣抬起放下地反覆了幾次之後，男人百思不解的瞪著自己的右腳，到最後索性整個人坐了下來，任憑海水浸溼了他的下半身，然後他很快就發現那股奇異的刺麻感從腳底、小腿、大腿……這樣的蔓延上來，甚至從右邊侵到了左邊去……

「唔……」感覺下半身逐漸麻木，男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他伸手戳了戳自己的大腿，對著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說起話來：「欸，你是什麼？是鬼嗎？」是在海中喪生之後依附在水裡頭要來抓交替的鬼嗎？

男人沒唸過什麼書，頂多只寫得出自己的名字──這對他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了──所知所學的也只僅限於自幼生活的小村莊、附近比較大的城鎮跟周圍的環境，他甚至說不出眼下這片大海的名字，只曉得這片廣闊的水叫做「大海」，所以在這貧乏的知識之下，他只想得到這個可能性。

鬼。

姑且先這麼稱呼好了，他想，然後靜靜地等待「鬼」給予他回應，或者是直接用這份麻木將他帶走也行，反正都決心要死了，如果可以在這最後讓鬼先生成功抓交替去投胎，那也算是好事一件。

男人就這樣坐在淺灘上，看海浪一波波來去，他一直等，可是過了很久都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變化，硬要說的話，就是下半身變得完全麻木動彈不得而已，本來以為麻木的地方會繼續往上爬，結果沒有，似乎只限於泡在水裡的部份會麻掉。

難道說「鬼」無法脫離海水？只能影響泡在水裡的人嗎？還是說對方懶得動？

「真是個不積極的鬼先生呢……」照這樣下去，他可能要等到漲潮之後才會被浪捲走淹死，以他對這片大海的了解，要到漲潮還得等上好一陣……嘛啊，無所謂了，反正他現在多的是時間，多等一下少等一點又有什麼差呢？

於是男人開始等待，在等待的同時還企圖跟「鬼先生」聊天，當然最後都只不過是自說自話，有點像在抱怨也像在話家常，如果現在旁邊有人的話，一定會覺得這個人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看著天色的變換，看著開始淹上他腰際的海水，他心想先是想著：啊、終於要開始了。

然後是：啊、終於要結束了。

而就在他開始替自己的生命做出最後的嘆息時，前方突然一個較大的浪打過來，海水就這樣衝著他臉上而去，這讓他無可避免地喝到了幾口海水，之後？之後他呆住了。

男人沒什麼知識，但他卻有著還算可以的常識，在這些常識裡頭，有一項非常普通且廣為人知的，叫做「海水是鹹的」，這點只要是有去海邊玩過的人都一定會知道。

但是他剛才喝到的那幾口海水卻顛覆了他一直以來的認定，因為他喝下肚裡的水，「……沒有味道？」

怎麼會呢？海水他也算是喝過不少了，幼時貪玩，在這海邊不免要喝上幾口，所以他確定那該是鹹的，而且還帶著一點苦澀，怎麼會像白開水一樣沒味道？

他困惑地伸出左手撈了一把旁邊的海水，大口喝下……

「──呸！咳咳咳……」鹹的！跟記憶中的一樣，除了嗆人的鹹味之外還帶著說不出是什麼的苦澀，這讓他立刻把喝進口中的水全部吐掉。

怪了，剛剛被浪拍到的時候喝到的明明是像白開水一樣的東西，怎麼自己撈上來喝的卻是一般的苦鹹？難道他前面這片浪特別不一樣？

又一次地被勾起好奇心，他帶著實驗的心情撈了一把自己身前的海水，歪頭打量了幾下後，捧到嘴邊喝了下去。

「！」

沒有味道！果然他身前這片海水……也就是說有鬼先生在的這片海水，一點也不鹹，喝下去就跟平常在喝的開水一樣，怎麼會這樣呢？

帶著滿腹疑慮，男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他不渴，卻開始一股勁地撈水起來喝，一口接著一口，完全不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對他會有什麼影響。

然後，有股麻木的感覺從他的腹部深處傳來。

然後，他看見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

然後，男人離開了這片海。

本來什麼都沒有的它跟變得什麼都沒有的他，在大海的浪濤聲下產生了某種變化。

一切的源頭，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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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現在要做什麼呢？」

男人走在沙灘上，喃喃地問著自己，恍惚中，似乎覺得心裡有另一個自己在回話。

「嗯？你也不知道啊？好吧，那我們一起去找……對了，我們是誰？」

內心的聲音嘰嘰咕咕地回應。

「噢……你也不知道嗎？嗯，其實我也不知道呢……呵呵……呵呵呵……」

男人的低語持續著，浪潮越來越高了。